祈穎

睜開眼睛，天色是灰色的，從窗外看去，連街景也是灰色的。

這是哪裡？

呆愣了好半晌，才猛然想起，覺得自己好笨，同樣的問題，問過自己好幾次了。

走在街上，人來人往，但是每個人的臉上都沒有特別的表情，和灰色的這裡正好相配。

這裡是個特殊的空間，夾在前世和來生的中間世界。結束前世的人來到這裡休息，等待負責領航的「陰司判」安排下一個來生。

我的陰司判是個很奇怪的人，不像其他的陰司判一樣忙碌，現在的他正在蓋一棟自己的小洋房。

「李大哥。」遠遠就看見他了。

李大哥回頭看我，好像有些驚訝。「小塵，怎麼有空出來？」

我笑著搖搖頭，站在一旁看他蓋房子。

我來這裡好像很久了，想不起來是多久了，記憶都是混亂的，分不清是現在的還是前世的。

一瞬間，有個影子掠過，在我的腦海裡，好像是我一直在找的那個人，卻又記不起有關那人的一切。

沒同李大哥招呼，逕自走向街道。

我怎麼會在這裡？在等人嗎？是前世的人，還是前世的前世？

「小塵？妳是小塵嗎？」有人一喊，我回頭，面對一個似熟悉的女孩。

「妳是……」

她好奇似的打量我，「我是別鈴。妳還在找志傑嗎？」

「志傑？李志傑？」那個影子又再度掠過眼前，看不清臉，的確是志傑，我一直在找的人。

「別鈴。」有人叫她，她無奈的一攤手：「我的陰司判。小塵，妳住哪兒？」

「東街。」我得仔細想想，我和她相遇在哪一世？

「東街？」她瞪大了眼，不可思議的盯著我看，怪怪的，才想問她怎麼了，她邊走邊回頭，「有機會再見。」

「嗯！拜拜！」她消失在灰色的街景中，留我獨自一人沉浸思緒。

志傑是誰？我為什麼找他？

一個靈魂在不同的生活世界，有不同的名字。名字，只不過是不同的代號而已，要記得原本的靈魂才是最重要的。

志傑是誰？在我的哪一世出現過？還有別鈴，我知道別鈴，卻不知道她是誰。

記憶是混亂的，混亂之後則一片空白。

「在想什麼？」李大哥朝我走來。我覺得頭好痛。「不要隨便出來，妳的傷還沒好。」

「傷？」我有受傷嗎？

「傻小塵，是『心傷』。」他像哄孩子般的撫摸我的頭，頭痛的感覺頓時消退了許多。「所以妳現在的記憶一片混亂。」

心傷？是這個原因嗎？所以在這裡住了很久。

「李大哥，我什麼時候要去下一個來生？」我真的覺得我待太久了。

李大哥沉默的看著我，那種感覺很不自在，令我心生逃避的念頭。

良久，李大哥才幽幽的開口，神情認真的：「等妳想起所有的事，把事情做了交代再說。」

我想再問，但是李大哥的表情很嚴肅，我也不敢再問，只是心頭的疑問沒解決，怎樣也沒辦法讓自己安心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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想起別鈴聽到我住東街時的詫異，我才漸漸覺得不尋常。

「東街」是陰司判的住所，我是一個「生命過客」怎麼會住在這裡？這裡應該是李大哥的家。李大哥很照顧我，但是為什麼對我特別好？

李志傑？

不可能，志傑也是個「生命過客」，而李大哥是「陰司判」。

我想問清楚，當面問李大哥。

走在街上，我開始猶豫了。凡事要問得這麼清楚嗎？就算問了，又能得到什麼答案？

「小塵。」是別鈴，她在某個「生命過客」的居所前面。

她拉近我，神秘似的說悄悄話，「我偷看到陰司判的名冊，有個叫志傑的人……」

「真的？」我好興奮，混亂記憶中唯一記得的人。

「別鈴！」她的陰司判好像聽到我們的對話，緊急介入我們之間。「名冊是機密，不可以張揚。」

我看向他，期待他能透露一些消息給我。

「咦！妳不是李的過客嗎？妳……妳沒有去來生？」他不像是訝異我的滯留，而是……

「拜託你告訴我志傑的下落，我知道我在找他，而且很重要……」

他打斷我，「你們已經錯開了兩個前世，就算見了面又能怎樣？」

錯開兩個前世？

「我前世還有遇到志傑啊！」別鈴出口干涉，陰司判的表情在一瞬間顯得慌亂，抿住嘴直看著我們身後。

「陣，你管太多了。」我們應聲回頭一看。

「李大哥！」我不曉得我臉上是什麼表情，我只覺得我無法面對他。

「可是志傑……」別鈴還想說話，陣用力的扯住她。

「下個來生不想受罪的話，現在就趕快走！」陣半拖半拉的帶走別鈴。

我看李大哥。他的神情像冰雕似的，氣勢威嚴，冷眼看他們落荒而逃。

陣為什麼會怕李大哥？我沒去下一個來生，是李大哥安排的嗎？

「不要打聽志傑的事。至少，現在。」李大哥一開口，那冰雕般的稜線就緩和了許多，帶一點命令的口氣，令我不解。

「為什麼？」心裡有太多疑問，一切的一切之於我，全都是謎。「我想趕快弄清楚這一切，我……」頭痛爆炸似的立時蔓延，「志傑……」

李大哥抱住我，給我安全的懷抱。「遺落心的志傑，未必記得妳呀！」

遺落心的志傑……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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來到這裡之後，我就不曾做過夢。我很清楚的知道，我現在看到的，並不是現在的我，所以我認為那是「夢」。

夢裡，我看見一個少年。他對我說話，對我笑，呵護著我，我們一起長大。那感覺就像是……

李大哥？

夢的最後一幕，我用力推開一扇虛掩的門，裡面的景象簡直叫人不能置信──

那個和我一同長大的少年，此刻正和一個女子在一張華麗的大床上親熱……

心像被瞬間撕扯，麻痺所有的感官……

「小塵！小塵！」睜開眼，映入眼簾的是李大哥關心的臉。

「做夢嗎？瞧妳一身冷汗。」他拿起毛巾，沒遞給我，直接擦在我的臉上，溫柔的。

也許是某個前世的片斷。

「嗯！」李大哥清清嗓子，「妳若想見志傑，我可以告訴妳他在哪裡。」

「真的？」我好驚訝。真的可以見到志傑？然後……然後弄清楚自己是怎麼一回事？

「不過，」李大哥附了一個但書。「在他出發到下一個來生之前，一定要趕快想起所有的事，否則後果不是妳一個人能夠承擔的。」

「李大哥，謝謝你。」我握住他那雙大手，感覺好溫暖。

他的眼神中流轉著一絲幽怨，又像豁出去了似的堅毅。「傻小塵，我要的不是妳這句謝謝。」

我別開他的注視。我沒辦法承受他那深情的目光，我只是一個「生命過客」。

李大哥嘆一口氣，「他在西街的 Swimming Club」。

「名冊不是機密嗎？」

李大哥神秘又頑皮的露齒一笑，「陣是我的屬下；我是陣的上司，就這樣。」

難怪他可以不讓我去下一個來生。為什麼他要這麼做？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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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西街」是生命過客的居所，而這間 Swimming Club  內充滿各式各樣，結束前世的人龍蛇雜處。

那裡面有很多人，大部分是坐在池畔沉思。我很少和這麼多人在一起，心裡感覺有些恐懼。環顧四周有許多人盯著我看，不懷好意似的。

「妳要找誰？」一個看起來和我年紀差不多的男人，無視其他人的注視，眼神很冷靜的問我。

「我找個叫李志傑的人。」語未畢，周圍響起了騷動，我害怕的後退一步。

他眼光一掃，剎時間，騷動平息，大家識趣的閉上嘴。

「我是志禮，這裡的部長，」他順手拉個年紀相仿的少年到我眼前，「他叫志雅。這裡只有我們兩個名字有”志”字。」

志雅的神情漠然，或者該說是無神，沒有說話，沒有看志禮，也沒有看我，像在沉思什麼似的。

遺落心的志傑。我的腦際浮出這麼一句話。

「妳的陰司判是誰？居然能讓妳出來找人？」志禮上下的打量我。「妳是李的過客吧。真是的，只有李才會做這種事。」

志雅像聽到志禮的話，忽然抬頭看我，眼神接觸時，有個畫面閃進腦海中。一個哭泣的少年……熟悉的容顏。

志禮拉住志雅，志雅的神色又沉默了，沒再看我。

「李志傑很難纏，每次一來這裡就逃，換了幾個陰司判也沒用，也不在乎在下個來生受罰。」

「為什麼？」我雖問著，我可以清楚的明白，志禮是陰司判，而且地位至少和李大哥相當。

他使個眼色要我出去，也帶著志雅步出。灰色的這裡，混著詭異的迷霧，令人不舒服。

志禮的唇邊泛起笑意，「去問李，他應該很明白，他欠我一份人情。」

我覺得志雅好像是志傑，但他缺乏那種「像志傑」的感覺，空有軀殼似的靈魂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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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著李大哥蓋房子，他背對著我，我也沒有勇氣開口叫他。到底李大哥知道什麼？為什麼志傑一來這裡就逃？

「小塵？怎麼不叫我？」李大哥放下工作，「找到志傑了嗎？」

「沒有。」我搖搖頭，我不確定志雅是不是志傑。「我遇到志禮……」

李大哥眼裡閃過一絲慌亂，正巧被我遇個正著。

「他說你知道。」

李大哥轉過身又背對著我。「妳要找的是志傑的靈魂還是他的心？」

奇怪的問題。「這還能分開的嗎？我找他是因為……」

啊！對了！我找志傑是因為我……我愛他！他是我的靈魂伴侶。我們有許多次相同的前世世界，茫茫人海中尋找彼此，共甘共苦……

可是他卻背叛了我。那個前世，那段記憶，那個和別的女子親熱的場面……

「不──」那就是我所受的『心傷』！

「小塵！不要再想了！靜下來！」李大哥雙手緊緊扣住我的肩頭，企圖壓抑我轉身逃走的衝動。

「為什麼？為什麼？」眼淚不能抑制的奪眶衝出，心好酸、好痛……

為什麼背叛我？我恨不了志傑，多個前世累積的愛情，讓我沒辦法恨他，我恨我自己為什麼不能恨他。

浮亂的思緒，緊接而來是劇烈的頭疼，排山倒海似的向我湧來，淹沒我的知覺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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醒來的時候是在家裡，李大哥不在身旁，屋子裡空蕩蕩的。臉上的淚痕未乾，溼了被子的一角。

原來，我在找的志傑，我還希望他給我一個交代，就算不能再相愛，又何苦用這種方式折磨我？即使忘了前世的一切，我依然深愛著他的靈魂，追逐著他……

妳要找的是志傑的靈魂，還是他的心？李大哥的話驟然響起。遺落心的志傑……

我是個「生命過客」，終會啟程繼續下一個來生的旅程，就算李大哥對我好，硬留下我，又能如何？

我愛的是志傑，多個前世不變的執著。

窗外依舊是那片灰色。

有個人站在街角，突兀的吸引我的注意。是志雅！

衝出門時，志雅已不在原地，但我知道他往哪去。是李大哥的新居！

「小塵！」硬拉下我的是別鈴，她似乎沒看到我在追人。

「我要走了，下一個來生。」她低頭歉意似的說，「妳找到志傑了嗎？」

我停下追志雅的想法。「沒有，我什麼人也沒有找到。」有點感傷。

「是嗎？那……」別鈴欲言又止的。

「怎麼了？」

她的神色有些急切，「別找志傑了，好不好？」

「為什麼？」

「你們已經錯開了兩個前世，然而，人的記憶往往情牽前一個前世，愛著的也是前世的刻骨銘心……」

她悠悠的口吻令我起疑。

「妳……好自私……」我想起在哪一世見過她了。那張華麗的大床上，志傑懷中的女子。「是妳！我早該想起的！」同時愛上志傑的摯友──別鈴。

「小塵，我……」她要辯解似的。「妳全想起來了？」

胸口好緊，幾乎不能不能呼吸了。

「妳和志傑共同生活了兩個前世，志傑愛的不會是我了。」我好想哭，卻哭不出來。我在追尋什麼？一切都變了。

「不，小塵，」別鈴哭了，哀悽的，又像恍然醒悟似的。「志傑從沒愛過我。兩個前世，不過是守著一個沒有心的軀殼。他的心，遺落在和妳的最後一個前世。」

我愣愣的看著她。遺落心的志傑……

「該走了。」陣出現在別鈴的身後，像個溫暖的家人摟住她那顫抖的肩頭。「妳做得很好。」

別鈴回頭。「小塵，再見。希望來生遇見妳時，妳和志傑一起。」

別鈴笑著和陣消失在灰色的街景中。她的笑，給這死沉的街道增添些許生命力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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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大哥的房子蓋好了，人也消失了。這些時間我都遇不到他。

「妳在找李嗎？」志禮笑盈盈的出現在我面前，身後跟著志雅。志雅還是那個樣子，不說話，也不看人。

「李大哥很忙嗎？」我問著，偷偷打量志雅。

他有點像是記憶中的志傑，不過缺少一份靈犀，那份缺乏的靈犀，反而在李大哥的身上可以感受。

找不到志傑，難道我愛上了李大哥嗎？

「我今天只是來告訴妳，再過一個銀色滿月，李志傑就要啟程到下一個來生了。」志禮笑的很神秘，有點詭異的色彩。

一個銀色滿月。快到了。

志禮拍拍志雅的肩，又提醒我，「是『李志傑』喔！可得趕快找回他遺落的心。」

什麼意思？

志禮揮揮手，不容我再問。

回到家裡，李大哥神情平靜的坐著等我。

「李大哥，你最近很忙嗎？」看到李大哥，心情就很好。

「妳找到答案了嗎？」李大哥反問我，「你要找的是志傑的靈魂，還是他的心？」

「我……」他擺明是要我做選擇，我該回答什麼？心中還是介意相同的問題：我是一個生命過客，而他是陰司判。

見我不回答，李大哥生氣似的奪門而出。

「李大哥！」追出去時，他已經不見了。「李大哥！」

他可能會去那裡？對了！就是那裡！

我看到李大哥的背影，他正面對那座剛蓋好的新居。

「我……」我頓了頓，很怕驚動他的情緒。「我找志傑，都是，不論是他的靈魂還是他的心。李大哥，對不起，我愛的是志傑……」我鼓起勇氣開口。即使會造成傷害，我都不能縱容自己欺騙彼此。

李大哥回頭……不！他是志雅？

志雅的笑容像久錮後的解脫，很熟悉的笑容－是志傑。

「謝謝妳，小塵。」李大哥從背後一把摟住我。

怎麼回事？「李大哥？」

志雅伸出手，向著他－李大哥。他放開我走向志雅。

「李大哥……哇！」突然間，眼前閃起攝人的金光，逼的我睜不開眼。

「李大哥！志雅！」我緊閉著眼大喊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？

「笨蛋小塵，妳真的感覺不出來嗎？」是志禮的聲音。「志雅就是志傑的靈魂，李就是志傑遺落的心。」

遺落心的志傑……李大哥？

金色的光芒頓然消逝，我小心翼翼的睜開眼睛。

「志傑……志傑……」我真的不敢相信。就像是在每個前世相遇的人，他真的就站在我的面前，一眼就能認出他那純潔和摯愛的靈魂－李志傑。

「小塵，我終於找到妳了。」他亦是驚喜的站在原地，不敢妄自前進。「我和別鈴是清白的，妳都不聽我解釋。那是她拜託我，要我陪她演一場戲……」

「對不起……」是我太衝動，才會造成這樣的誤會。

「妳願意原諒我嗎？」他喜出望外的。

「我願意，志傑，也請你原諒我的衝動！」我撲進他張開雙臂的懷抱裡，有志傑的溫暖和李大哥的安全感。

我好傻，愛一個人為什麼不能信任他？負氣的下場，我們都受了相思之苦。

原來一開始，志傑的心就一直跟隨著我，變成保護我的李大哥，無時不刻的幫助我治療心傷。

「真是一個不錯的結局。」志禮自顧的欣賞李大哥新建好的房子。「這就是李欠我的人情。」

「志禮……」他說什麼「人情」？

志禮朝我呵呵一笑。「我幫李留住妳和每次來這裡就逃跑的志傑，是為了不讓你們的來生再錯開。而李，心甘情願放棄『陰司判』而成為『生命過客』。」

我看向志傑。他只是笑。

志禮伸手朝空中一指。

那裡掛著一輪銀色的滿月，暈開一層淡淡的銀光。陣出現在銀色的銀光之中，對我們點頭微笑。

「如果我們來生又分散了……」我不安的抓住志傑的手。

志傑迅速的在我的臉上一親，無預警的。

「那麼，請妳在心底呼喚我，不論天涯海角，我都一定會找到妳。」

真摯的愛在靈魂深處相許，永遠都能跨過一切的障礙，就像我和志傑，冰釋誤會之後，我們擁有期待的來生。

「時間到了，該走了。」陣提醒我們。

「下下個來生前再見。」志禮輕笑著揮手道別。

那輪銀色滿月也像在祝福我們，圓圓滿滿的高掛空中。

來生。不論發生什麼事，我對志傑的愛，永不放手。

我們跟著陣，走進炫眼的銀光之中。